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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晔坐在靠门的位置,百里婧刚走过他身边,一脚踏在碎裂的碗底上,脚下一滑,身子往后倒去,韩晔丝毫不曾犹豫,拦腰将她抱起,力道之大,使得一个撒酒疯的人完全无力挣脱。
两个人的脸离得极近,呼吸都带着酒气,百里婧眼神迷离,酒劲已经冲上了头脑,她的双臂本能地圈住韩晔的脖颈,唇边漾开一个大大的笑意来,舌头打着结道:“大师兄……你今天……射箭的样子真好看,可以教我么?你教我……我就好好学……保证不会给你丢脸……”
这一段情景何其熟悉,林岑之已经傻了,木莲也不知如何是好,夜色已然来临,韩晔方才失控的脸色努力维持着平静,众人都看不到他的身子在颤抖,唇角的肌肉也轻微抽动着,他半晌才应,声音恢复了冷漠,不带一丝感情,却还是十分动听:“你喝醉了。我送你回去。”
百里婧听罢,笑了,笑得像个傻瓜似的,她毫不否认地点点头,顺着他的话应道:“嗯,我好像是喝醉了……”却突然一个大力挣开韩晔的怀抱,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。
她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看着韩晔,脸色漠然,嗓音平缓:“大师兄,我知道你演不下去了,我也演不下去了……迟早师父、师兄他们都会知道的,我们早就分开了,早就不喜欢对方了,你还可以跟他们你恨我,恨我伤了你,伤了你的妻,都没关系,反正……我也不见得就不恨你……”
最后一句,她的声音低下去,头也低下去,深吸了一口气,抬脚朝门口走去,步子仍旧带着几分不稳。
在迈出门槛前,百里婧又回过头,没看韩晔,而是注视着林岑之道:“三师兄,明日内场考试结束,你若是想找我,就去城东左相府,我的夫君是左相的大公子,你稍作打听便会知道,整个盛京城应该没有人不认识。”
林岑之呆若木鸡,半晌才僵硬地点了下头,应道:“好、好的……”在百里婧跨出门槛的那一刻,林岑之反应过来,追上去道:“婧小白!我送你回去吧!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不要乱跑啊!”
林岑之离开了,木莲不好再留在这里,看着伫立在原地面色平静如死灰的男人,她张了张口,却没出一个字来,只是在临出门时问道:“主子,您这是何苦?”
来时的路开满了灿然的花朵,从单纯青涩走到甜蜜温存,然后,再从甜蜜温存倒回素不相识,一步一步后退着走。天地间巨大的悲喜都藏于这小小的一方雅室之中,夜色昏沉,几盏小灯的微弱光亮下,他虽着一身白衣,身后的影子却黑暗一片,凉飕飕的冷。
他们相爱以后,因年龄和性格相差许多,鹿台山上的众人总是笑话婧小白,笑话她整天追在韩晔身后叫大师兄,竟不像恋人,倒像是无赖的小师妹对大师兄纠缠不休似的。
婧小白被这些笑话刺激了,从此都不肯再叫他大师兄,而是指名道姓地直呼他韩晔,她以一种平等的目光渴求着得到他同样的平等注视。
大师兄是大师兄,韩晔是韩晔,大师兄是很多人的大师兄,而韩晔却只是婧小白的韩晔。
不一样的。
今日,她早想得清楚,彼此间的关系早已不似从前,分手后的两个多月里,她第一次对他话,叫的是……大师兄,她,我不见得就不恨你……
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境地,全世界都是敌人,而他不过想要护一个女孩周全,为何竟这么难?
……我不见得就不恨你。
恨我没有关系,一点都没有关系,最难过的是我爱你,但我……不能。
※
在岔路口与鹿台山上的四位分道而走后,司徒赫等人相携着去黎戍的戏楼听戏,墨问也未直接回府,而是在长兴街上转了一圈,看到了那辆载着她的马车停在了“碧波阁”前,心里多少有了点谱。
绕了一圈,还不肯回府,车夫只当他想透透气,便驱车到了僻静的护城河边。
其实,墨问哪里是想要透气啊,他只不过是在想往日的旧情人见了面会些什么。他没这种经验,实在想不出,也猜不着他的妻会有什么反应,情绪是否会大起大落,平日里那个旧情人不在,她都常常失控,现在面对着面,她能安安分分地叙旧?
他反正是不信的。
但作为一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丈夫,若是贸然闯入他们师兄妹的聚会,肯定会惹得她不高兴,且将他苦心竖起的良好形象也颠覆了不可。他焦躁地算着时辰,想着待时候差不多了,就去碧波阁外接了她,顺道一起回去,什么可乘之机都不给别人。
初夏的风呼呼地吹过护城河畔的垂杨柳,携着河水和青草的味道一阵一阵拂过鼻端,周围安静异常,只听见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的滚动声。
墨问的耳忽地一动,沉黑的眸子一眯,敏锐地射向厚厚的布帘之外,果不其然,车前奔驰的三匹骏马忽然齐齐扬蹄,发出几声受惊时的嘶鸣,差点没将车厢整个掀翻了过去。
来者不善。
完全不打一声招呼,连只字片语都不询问,渀佛早已知晓车里坐的是谁,四周黑暗中破空之声接二连三,数不清的箭矢朝着偌大的车厢一齐射来,周围空旷,连可以躲避之处都无。
远山大惊,忙抽出腰间的软剑,飞掠上了车厢顶部,将射来的箭矢挡去了大半,奈何车厢太宽,利箭如麻,无休无止,远山身中利箭滚下了护城河,发出“扑通”一声水响。没了他的阻挡,不一会儿,华彩的车厢被射出了数不清的窟窿,料想里头坐着的人恐怕早就被射成了筛子,密密麻麻的皆是洞眼。
半刻之后,破空之声消失,渀佛有人在黑暗中下了命令,那支看不见的队伍如风般迅速遁去,只留下护城河畔一座插满了箭矢的马车厢,车厢前悬挂着的两盏灯笼随风飘动,而手握缰绳的马车夫身中无数支箭,早已成了“刺猬”,三匹骏马,一匹倒地,一匹重伤,一匹在仰天嘶鸣,发了疯似的拖着车厢往前跑,却无论如何都拖不动这沉重的负累,伏在地上直喘气。
万籁俱寂,远处是万家灯火,无人知晓护城河畔发生了这一幕惨案,直到晚归的小摊贩挑着担子路过此处,被无数的箭矢和死不瞑目的马车夫吓得屁滚尿流,大喊大叫着报了案。
京卫军闻讯赶来时,驱散了四周的百姓,校尉举着灯笼,查看了一番车厢外刻着的纹饰标记,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:“婧驸马!”
每一个身份显赫的大家族都有独立的纹饰标记,刻在马车上、轿子上、进出城的腰牌上,京卫军将这些纹饰标记都认得清清楚楚。三匹马,公卿家族外出才可有如此排场,而车厢前的纹饰,在墨家的蓝色族徽外头涂了一层金色,是皇家驸马的标志。
本以为只是一件大手笔的杀人案,哪里想到遇害的居然是当朝婧驸马,在这块地界上出的事,别是校尉这顶帽子,恐怕他祖宗十八代都不够诛连的。
顿时,这校尉吓得浑身上下哆嗦不已,连张口话都再没力气,举着灯笼扫过马车车厢下面,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车厢底部渗出来,将马车周围的空地染成一片血红,空气里满是血腥的气味,这婧驸马怕是再无生还的可能了。
“快,上……上报朝廷。”浑身脱力的校尉半晌只能出这么一句话来,忽然对着围观的百姓大吼道,“你们……你们都给我散了!”
百姓们刚散开条口子,从长兴街的方向驶过来一辆马车,车前华彩灯笼的光亮由远及近,将马车的周身几丈远的地方都照得透亮,可以清晰地瞧见车厢前五匹骏马并列而行——五匹马是皇家才敢享有的待遇,这来的人肯定是皇亲国戚。
还来不及下跪,车厢的窗帘被掀起一点,有个着鸀衣的丫头探出头来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何故挡道?婧公主的凤驾到了,你们也敢拦么?”
听闻“婧公主”三个字,那校尉腿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了,围观的百姓也纷纷跟着他跪下,一句话都不敢再。
校尉哆嗦着声音道:“奴才叩见婧公主,公主万福!但、但有一事要告知公主,婧……婧驸马一刻钟之前遇……遇害,恐怕凶多……吉少了……”
那挑起帘子的鸀衣丫头骇然睁大了眼睛,回头望向车厢撑着头睡着的百里婧,百里婧迷迷糊糊地听到校尉的话,僵硬着脑袋坐起了身子,一把掀开车帘,厉声质问道:“你再一遍?!”
皇室公主的气势在这一声质问中显露无疑。
校尉已经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死了,双膝跪着往前爬了两步,离车厢近了些,不敢看百里婧的神色,闭着眼重复道:“婧驸马遇刺,恐怕已经……凶多吉少,请婧公主……节哀!”
他“节哀”这两个字得特别清晰,百里婧跳下马车,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,喝道:“胡、、八、道的狗奴才!让开!”
她拨开人群,朝那辆马车走过去,脚步匆忙。及至看到满地的鲜血,百里婧再也走不动,胸口泛起巨大的恶心,忙捂住了嘴,不让自己吐出来。
满目都是羽箭,狰狞不已。
今日在校场上看到的还不够,还叫她在这种场面里再看一次,被箭矢扎得密密麻麻的车厢,早晨她才与墨问同乘,现在已经被射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,人想要靠近一步都不行。
“咳……”她突然便蹲下了身子,将方才在“碧波阁”喝的酒全部吐了出来,她没有吃菜,吐出的全都是苦酒,肺腑里涌起无限的悲戚和荒凉,一阵一阵空虚的冷。
“墨问……”
她口中喃喃,忽地疯了似的站起身,冲上前去,一把掀开了破碎的车帘……
百姓们人人都不敢看里头的惨状,纷纷别开了头或者闭上了眼。
百里婧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了进去,正对上了一双沉黑的眸子,男人的唇边染着血,却在看到她时弯起唇角微微一笑。
这一笑,与平日里一模一样,温柔而沉敛,他眨了一眼,笑容越发地温柔了,却让百里婧失控般突然嚎啕大哭起来,墨问的双肩和双腿都中了箭,只是因为马车车厢宽大,箭镞射入时许是遇到了阻力,伤口并不深,却让他完全动弹不得,像是被钉死在了车厢内,而他又不会话,喊不出一字半句,所以,直到百里婧掀开车帘,才发现他还活着。
墨问有失血之症,一点小伤口便会血流不止,肩上和双腿起码被射入了十支箭,血已然将他藏青色的袍子完全浸透,车厢下面的血持续不断地往下滴着,确实都是他的血。
百里婧忽地用力一抹眼泪,折身抽出了京卫军的佩刀,将钉在车厢上拦着路的箭矢一刀砍去,喊道:“木莲,快去叫太医!快去啊!”
木莲后知后觉地应了:“哦,知道了!”一边爬上校尉的马,眼睛却仍旧盯着墨问。这场谋杀是谁做的,她一清二楚,可这个病秧子身上的箭全部射中了无关紧要的部位,怎么可能是偶然?在箭林之中还能不死,他到底可怕到何种地步?现在揭穿他,告诉婧小白他在做戏,他其实深不可测,婧小白不可能会信,因为,他做足了弱者的礀态,他以濒临死亡的困境继续示弱,谁都不会信她木莲所的是真的。
一看到墨问未死,校尉的命也活了一半,赶忙命令京卫军帮着百里婧拆开了马车车厢,将墨问从箭雨中搬了出来,只见传中的病秧子左边的肩上中了两箭,右边中了三箭,两腿各中了两箭,伤口不深,但箭镞几乎都没入了大半。正值夏日,伤口容易感染,普通人都可能活不了,病秧子本就病得只剩下半条命了,这九支箭恐怕真会送他归西。
京卫军要抬着墨问上另一辆马车,墨问却不肯走,而是艰难抬起手,朝百里婧伸过去,百里婧忙上前握住。
墨问的手掌上都是血,他颤颤地用指在她手心写道:“方才我以为我要死了,但我最遗憾的是,竟没有告诉你我心底最想的话。也许这一次我终究难逃一死,我得把这心里话告诉你,才能死得瞑目,也许你不愿听,也不愿接受,但……我、爱、你。”
最后三个字他写的艰难,一个字一个字的覆盖下去,鲜血早就将百里婧的掌心染红了,“我爱你”三个字尤其模糊不清,但百里婧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写这三个字时的力度和认真。
写完了,他微微一笑,缓缓低下头去,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,吻出了一个血色的印记,竟像是要与她永别一般。
百里婧怔忪,不做回应,墨问苦笑了一声松开了手,京卫军不敢耽误,立刻抬着墨问上了马车,让他平躺在厚厚的厚厚的毛绒地毡上。
百里婧早已泪眼朦胧,后知后觉地追上去,爬上马车,跪在墨问的身旁,俯视着他苍白的脸色,她哭道:“我知道我不爱你,我现在还不爱你,但是……我真的想和你一起过完此生。你别死,求你不要死,你死了我怎么办?我一个人怎么办?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生活的啊!”